泠然

【原创】让她降落


黎明时分,她无故醒来,听见同屋的奶奶在黑暗中起身,打开柜子换穿衣服,衣料在空气中摩擦出窸窣声响。怕吵醒她,奶奶没有开灯,借着微弱天光小心仔细地收拾着。


她心中疑惑,想问奶奶干什么去,嗓子却干涩沙哑无法发出声音。况且睡意朦胧,她很快就又重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谁柔声叫她:
  

“曼棠,曼棠。”


她费力睁开眼睛。屋里还很昏暗,奶奶坐在她床头,她看不清奶奶的脸。


奶奶伸出手来抚摸她的头发,手指温暖柔软。她眷恋这样的温度和亲昵,心里觉得安宁,几乎又要睡去。
  

“曼棠乖,先不睡啊,听奶奶说。”


“等会儿天亮了,曼棠帮奶奶去一趟巷口阿江家,借把伞回来,好不好?”


她一向乖顺,与阿江又是极好的玩伴,便答应道:“好。”


“奶奶还要再睡一会儿,天亮了你只管去,不用叫奶奶——记住了?”
  

“记住了——去阿江家借伞,天亮就去,不用叫奶奶。”她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要做的事。
  

“哎呀……我们曼棠,真是天底下最乖最聪明的孩子。”奶奶摩挲着她的手笑:“真好啊……这么好的孩子,谁会不喜欢……”
  

她忽然觉得有些饿,便对奶奶说:“奶奶,我想吃枣花馒头。”
  

奶奶笑着答应:“好,好——明天就做给你。你一回来就能吃上。”
  

她得到赞美和承诺,内心觉得欢喜,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记起奶奶的嘱托,有些愧疚自己睡过了头,于是偷偷往旁边床上看了一眼,见奶奶还躺在床上,并无醒来的迹象,便略微舒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门。
  

门外是白茫茫的夏日,一丝风也无。阳光毒辣暴烈,照在脸上的温度像是有重量一般,压得人窒息。
  

她努力向前跑去,边跑边想:会不会来不及?如果没有好好完成任务,她就愧对昨晚得到的那些夸奖了。她是好孩子,不愿辜负奶奶对她的期待。因此尽管天气炎热,也依然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奔跑。青石板路在她面前绵延铺开,似乎永无尽头。她累得满头大汗,终于再也跑不动。在一个转角处她弯下腰,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气。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钟声。庄重肃穆,低沉的一声。


心脏突然没来由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过去。
  

却是什么都没有看见——盛夏阳光如同跳跃的玻璃碎屑,狠狠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年她六岁。当天正午,奶奶被人发现老死在家中。
  

她回去的时候,家里已经设好了灵堂,亲戚们挤了一院子,已经开始烧纸祭奠。而她兀自抱着阿江家的雨伞费力穿过拥挤人群和呛人空气,跑到卧室,看见嘱托她借伞的奶奶依旧躺在床上睡着,面容慈祥,与往常并无不同。
  

“奶奶,我把伞借来了。”
  

她把伞捧到老人面前。
  

没有任何回应。
  

她自进门时就已心有所觉,却仍期待着床上的人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笑着说:“曼棠真是好孩子,奶奶正等着你回来呢。”
  

“奶奶。”
  

她又叫了一声,脸上带了哀求的神色。
  

屋外人声嘈杂,屋内寂然无声。 
  

“奶奶,我饿。我想吃枣花馒头。”
  

她声音渐细,依稀要哭。眼睛却固执地盯着奶奶的脸,希望她能像往常那样,变戏法似的在她手里塞个刚烙好的鱼形小饼,告诉她马上就开饭。
  

有大人进来牵她的手,他们说:“曼棠,你怎么在这里?你出来,这儿不是小孩子呆的地方。”
  

她愣住——那她该呆在何处呢?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和奶奶生活,吃奶奶做的饭,穿奶奶做的衣服鞋子,早上奶奶叫她起床,晚上奶奶给她讲故事……奶奶会一直让她知道她在被人喜欢着,即使她的父母从未露过面也从未让她觉得自己缺少什么。
  

奶奶是她全部的安全感。
  

有奶奶的地方,是她的家。
  

而现在她正被人从奶奶床边拉走,几个人上前掀开奶奶的被子,要把她抬上木板——他们要带走她。
  

如梦初醒。她奋力挣脱那些陌生的大手,扑过去仓皇地抓住奶奶的衣角,一瞬间痛哭出声。

这一刻她终于肯承认,从此再没有人抚摸她的头顶,夸赞她的聪慧,为她做好看的布鞋,烙动物形状的面饼,给她温暖的怀抱……再没有人,能够回应她那一声“奶奶”。


  

从此往后,她再无家可归。


  


“死亡这件事,越早经历越好。”很久以后她对阿江说,“因为你总要明白没有谁可以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知晓了生命乃至身边人事都有他的存在限度,生活态度就会不同——不会再斤斤计较,不再轻易动怒,整个人会变得柔和。”
  

“因为知道自己所拥有的终将失去,因此与之共享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珍贵,值得珍惜。”
  

“可是人们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面容俊秀的男子为她仔细掖好被角,起身去检查吊瓶里剩余的液体,“他们总认为自己不会老去,亦不会死亡。所以他们挥霍生命,到最后才追悔莫及,用尽各种手段试图使它延长。”
  

“即使失去生命的尊严也要尝试吗?”她看着远处全身插满管子的病人轻声问,“当一个人吃饭需要从鼻子插根管子到胃里,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尿液需要由一根管子导出,暴露在公众视线里的时候,他还有何尊严可言?”
  

“也许会有人不愿意。但大多数时候,决定是否死亡的权利都不在他们手里——他们的亲人,朋友不会选择让他就这么死去。”男子叫了护士重新换了新的吊瓶给她挂上,“不管本人愿不愿意,他们还要为别人继续‘活着’。”
  

“好像在现在这个社会,从容地死亡已经成了非常奢侈的一件事。”她说。
  

“我的奶奶,早早就给自己备好了寿衣寿鞋,就放在柜子里。夜里觉病,自己起来穿戴好,最后一次抚摸我,夸赞我,给我任务,向我许诺,好像死亡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小别。”这最后的温柔,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让她每次想起都觉得温暖和感激,也成了她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去理解和探究的人生课题。


“那个时候的老人都是这样。”阿江说,“我外公你还记得吗?他的棺材是他亲自选的,安置好之后他还要进去试一试,看躺着舒服不舒服。”他轻轻笑起来,“现在别说是让人们看棺材了,怕是提起就得遭骂。”
  

“所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她盯着手背上因长时间注射药水而凸起的青紫筋脉喃喃,“为什么我们开始如此地抗拒死亡?”
  

“生老病死原本就是自然法则,可是在现在的人眼里,死亡就像是上天强加给人类一样。人们不能理解,也不愿接受。”
  

“包括我,阿江。其实我也很害怕。”她自嘲地笑起来,“听到这次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时候我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镇定。我之所以没有表情是因为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可能的死亡。”
  

“人永远对于未知的事物抱有恐惧。而死亡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能告诉你答案的人已经无法回答。”
  

“也许是我们太过理性。”阿江叹了口气,“什么都要研究个彻底。到最后,万物都只剩下冷冰冰的分子结构,让人丝毫没有想象的余地。”
  

“西方人临终能叫一声上帝,僧人圆寂可以向往极乐。而我们这些普通人,什么都没有。”

“我们认定只有生命才是真实的。所以我们的死亡,是硬生生从高空摔在水泥地上——”


  

“已经没有一种信仰足以承接这种重量。”


  

她闭上眼睛,不再接话,恍惚又想起六岁那年奶奶的从容。


  

“曼棠是天底下最乖最聪明的孩子,奶奶怎么会不喜欢?”


  

全身麻醉已经开始。意识逐渐消失的时候她听见奶奶的声音。


她突然安下心来。
  

“奶奶啊,对于人生,我还有很多疑惑想要寻找答案。我还有很多不能在人前启齿的话,想说给阿江听。但如果我摔下来了,就请您,接住我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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